法的預兆(美琪喬——一位阿羅漢尼修道證果之旅)


美琪喬在昏暗的暮色裏踏著沉重的腳步來到道場的門口,隨即馬上鑽進她的小茅舍。她需要時間獨處,好好化解這一天傷痛欲絕的變故。平時熟悉的寮房現在感覺很陌生,自己好像是個突然闖進來的外人。她心事重重陷入沉思之際,夜色悄悄降臨,然而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似乎也比往常黯淡,疏離。她的自信大受打擊,悵惘不知怎麼辦,內心有股緊迫感,似乎有什麼需要改變。

檢討面對的窘境,美琪喬終於省悟到阿瞻摩訶布瓦有正當的理由趕她走:自己故意不接受他的教導,也不願意作任何改變。反省越是徹底,越是看清楚,自己的我慢心是整件事的癥結所在。阿瞻摩訶布瓦不認同她的禪法指示她改變方向,自然有他的道理,為什麼就是不能接受?她耽溺在自我放縱當中,不聽從他的教法,結果一無所成。如果聽話地遵守他的教導去做呢?她至少應該嘗試照著做,不是執拗地抗拒。看清楚自己的過失之後,她呵斥自己:既然你尊他為師,那為什麼不遵從他的教學?根據他所說的去做,你就知道他的教導是否正確。黎明到來時,疑團逐漸釐清,她下決心必須當下改過自新,強迫自己的心依教奉行,心甘情願地接受結果。

隔天早上,用完早齋美琪喬請求放免當天的雜務之後立刻回茅舍,她迫不及待地馬上坐禪,想強迫自己的覺知緊緊安住在身心的範疇之內。她決定阻止心往外攀,無論是外在的現象,還是其他什麼的。她長期往返於鬼、天人、各種心靈領域的眾生之間,這些境界對她而言已經沒有什麼特殊意義。

每次禪修時只要把注意力集中向外,她都會遇到這類眾生。雖然她看這些眾生就像普通人用肉眼看東西一般,可是這個能力從來沒有給她帶來任何真正的好處,那些染污心的煩惱絲毫沒有減少。唯有往內專注,密切觀察意識的活動,她才能看清楚心的雜染,消除它們的影響。

這次她完全遵守這個原則,一心專注唸「佛陀」,唸到沒有妄念,意識流匯聚在心中一點上。透過剛剛立下的誓願的強大力量,她保持專注一點,直到色身從覺知中消失,心完全靜止不動。從深定稍微出來,她即時見到一個禪相,這次是佛法的徵兆。她打開心眼,見到阿瞻摩訶布瓦拿著一把鋒利明亮的刀走向她。他把刀子指向她,宣稱要示範正確的觀身方法。接著他開始有條不紊地把她的身體切成片。他用那把鋒利的刀,一刀一刀把整具肉身肢解,越切越小片。

美琪喬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分解掉落一地,愣住了。她看著阿瞻摩訶布瓦再把每一部分切得更細,切到最後只剩下滿地的肌肉骨頭和筋。他對美琪喬內在的覺知問道:「這裡哪一片是人?一塊一塊拿來比較,哪一片是女人?哪一片是男人?哪一片誘惑人?哪一片漂亮?」

這時,她眼前血肉狼藉一片,噁心得不得了,想到自己一直以來緊抓著它們不放實在叫人難受。她繼續觀看四處散佈的殘骸,直到最後什麼也不剩。就在這時,她的心退回裡面,意識明確地往內流,墮入三摩地的根本,匯聚在她這個存在的中心,剩下一個單純和諧的覺知獨自存在。能知的核心精緻微細得難以描述,就僅僅是知道——一個瀰漫在心靈深處精妙的內在覺知。

美琪喬堅決地把注意力導向內,停止意識正常的流動,證入心真正的核心——覺知的根源。在心口的中間,她體驗到玄妙、廣闊無垠的空間——覺知微妙無形的本性。她往內專注時,突然忘了專注,進入全然的寧靜,一念不生,一切空寂。身心處於大自在的狀態,所有的對象,包括她的身體,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心獨自安住在這個純然靜止的境界中好幾個小時之久。

她的心一從深定退出來, 就覺察到意識微細——起初幾乎覺察不到——的波動,從心的核心開始往外流,離開中心。當這個意識的態勢增強時,她清楚觀察到一個有力而且緊迫的催促,驅動心注意外面,趨向外在的認知。這個慣性源自她的個性,以前根本沒有注意到,現在由於處於心的根本,寂靜澄明,因此這個外流的意識突然變得明顯起來。她被迫與這個外流趨勢抗爭,以便把這慣性的意識流逆轉,讓覺知穩固地保持在中心。她記起阿瞻摩訶布瓦,想起他嚴厲的警告,很肯定他是對的。於是她重新提起心力,把偏離的趨勢導回正軌。

接下來幾天,美琪喬專心尋找有效的方法來把覺知穩固在裡面。她終於掌握了竅門,解決了從深定出來心識外流的問題,不讓那股衝動把注意力拖向外面。心識外流總是伴隨著念頭和影像的活動,這個旋轉流動的意識創造了整個有情世間,維持這個世間的存在。

當一念不生時,自然任運的覺知生起,這個當下的覺知是純粹的注意,機警而自在,不受制於身心——遭受名色的幻象所控制——的元素。過去,從三摩地退出來,各種影像憑空浮現在她的知覺中,誘惑她的心跟隨它們,即使想要拒絕也難以做到,甚至覺得跟隨它們很受用。現在自然任運的覺知從心合一的境界中生起,她能離執無染地觀察到各種念頭和影像念念相續生起和滅去。看到專注的覺知竟然起了那麼重大的改變,她體會到在一位真正明師座下參學的意義。

她有信心可以善巧地扭轉強勁的意識流,跟它合一並且讓它安住在當下之後,決定硬著頭皮回去諾巖洞拜見阿瞻摩訶布瓦,以便稟告自己禪修的進展。

抵達山洞時,只見阿瞻摩訶布瓦在那裡嚴肅地板著臉孔。

「你來這裡做什麼?」他厲聲喝道:「我已經叫你離開了!這裡容不下大聖人!」

美琪喬央求他先聽聽自己說話,接著解釋那天被趕的風波讓她難過傷痛,反省之後,看到自己犯下的錯誤,於是認真接受他的指導往內專注。然後,她詳盡講述自己改變禪修方法,如何學習讓心沒有執著地保持在當下。她之前受外境迷惑,錯把邪見當寶貝,現在她看清楚,那樣修行是徒勞的。

這幾天她專心研究怎麼控制意識強勁往外的趨勢,現在已經成功把它穩固地往內安住在中心。她有種成就感,懷著感恩的心,前來頂禮老師,並且謙恭地請求他原諒。

唯有禪者才能真正瞭解修行之道,可是要正確地修學禪法需要有良師指導。禪修老師不能犯哪怕是細微的過錯,尤其是學生修到高深的境界時更是如此。老師必須比學生知道更多,才能讓學生信服。另外,他不應該教導自己還沒修證到的佛法,否則幫不到學生。如果老師是根據自己證到的體驗和內觀智慧來教導,利根的學生在菩提道上會進步很快。

看到她的禪修現在已經安住在正道上,阿瞻摩訶布瓦很和藹地接受她的悔過。告訴她是她的心跟鬼相處太久了,無法控制自己隨著意識流流轉使她生活在鬼神的擺佈之下,受內心製造的幻象奴役。

把意識扭轉回它自己,就暫時干擾了它的態勢,把心拉回到自身的核心。她體驗到的是心的核心——心內在能知的本性。意識是這心性的功用,可是意識活動變化無常,缺乏心固有品質的覺知。意識狀態跟知道它的覺知同時存在,而心的核心是這覺知的根源;在意識流中生滅無常的心境只不過是有為現象,心的本性不是有為法,它是唯一不變的真實。

意識自然地從心的核心流出來,從中心流向表層。表層意識受到貪嗔癡之風吹動,形相和內涵不斷改變;然而心的本性沒有活動,不顯現任何狀態,作為純粹的覺知,它只是知道。從本性生起的活動,比如覺知物質世界或者心靈世界,是源自心的意識狀態。由於意識即是心理活動和狀態,它的本質是不斷生滅無常,所以意識層次的覺知總是不穩定、不可靠。

當外流的意識與六根的感知交集時,覺知就跟認知的對象混合。意識跟眼根交感,接觸到色相生起認識,這認識即成為眼識;意識跟耳根交感,接觸到聲音生起認識,這認識即成為耳識;以此類推。所以,當感官意識生起時,心的本性受遮蓋看不到。這不是本性消失了,而是能知的本性變成了意識。平時,一般人讓他們的眼睛耳朵追逐色聲,情緒化地介入認知到的對象,唯有這些感官對象都消失了才平靜下來。他們沉迷於日常意識中不斷出沒的鬼神,迷失了心的本性。

把意識流逆轉,念頭會受阻擾停頓下來。念頭停止了,意識就匯聚在裡面,跟能知的核心合一。禪者持續如此修行,這個基礎會變得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動搖,即使退出了深定,心依然覺得穩固緊密,彷彿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干擾心內在的專注。

雖然定不能滅苦,可是定提供了一個理想的平臺,以便全力以赴攻擊導致苦的煩惱。有了定,觀察變得任運自如,不假造作,念充分警覺。這敏銳和直接的專注協助智慧調查和觀察。由定生起的甚深寧靜和專注成為一個殊勝的基礎,用來培養洞見存在本質的內觀。

把念頭停止有兩個主要的目的:第一是建立一個空間,用來辨別不受控制、慣性的念頭跟主動、專注的念頭,以便看清念頭的性質;第二是清理出一個空間讓直覺的內觀進行意識活動;這兩者都是智慧不可或缺的面向。

正確地修行,定可以暫時停止思想,但是不會扭曲理智。定讓禪者主動思想,而不是無法控制地想。心這樣運作時為思想打開一個寬闊的空間,可以不執著、清明地思考和觀察。直接的洞察力可以一眼看出一連串的念頭會導向哪裡。禪者可以用離執和直覺的內觀放下無用的念頭,拿起有用的,這樣做替般若打好一個牢固的基礎。只要我們的心還未達到甚深平靜,就無法好好思想,因為由意識驅動引起的思想是妄想,不是必要的思想,這個概念化思想得來的知識是膚淺和不可靠的,缺乏真智慧的根本內觀。

心不受外圍思想和情緒干擾,就能全然專注它的知覺領域,不受猜測臆想影響,真實地觀察從知覺領域中生起的現象。這是修觀的重要原則。如此善巧修觀,修行就能順利開展,不受猜想干擾或誤導,以真智慧深入地探索、思維和了解。

由於美琪喬已經跟意識生起的境界相應了那麼久,對心的本性越來越疏離,因此需要直接體驗這本性。然而體驗心性僅是方便,不是究竟,是為了讓心脫離粗重的障礙,替進一步的修行打下良好的基礎。阿瞻摩訶布瓦警告,有了心性體驗,她很容易對透過意識知覺生起的知識有錯覺的自信。因此,必須仔細檢查從心流露出來的一切。每次從深定出來,她都必須檢查意識活動,檢查妄想留下來的雜染,這些妄想都受色相、影像和造作相關的執著擺佈。

阿瞻摩訶布瓦這樣教導美琪喬深入探索她的心的方法,以便徹底把緊緊纏繞著心的煩惱根除。他再三重複,這是佛法心要——佛法的心要並不是去知道世間各種各樣的現象。人的心自然執著色身,因此他催促她先把全副心力投入在解決色身的迷思上。他提醒修慧應從身體修起,目的是要直接觀透色身的本質。

他教她修觀身法門要用任運自在的觀察力,以免墮入——根據慣性詮釋,臆想猜測的——意識分別。在意識和心的核心合一之後,會生起清明、無染的覺知,修觀必須用這個覺知來觀察。為了讓任運自在的內觀浮現,必須先調伏日常思維和想像。也就是說,必須如實觀察心中現起的影像,不加以概念分別。如果她讓意識去分別、命名這些影像,那麼平常世俗的心理條件反射作用就會生起妄想,造成各種混亂,跟真正的內觀相反。以清晰的覺知任運自在地觀察現象,不受觀察對像束縛,證得智慧那自然、無礙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