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學之旅(美琪喬——一位阿羅漢尼修道證果之旅)


每一年,當涼季要過去,太陽開始在南方的天空升高,暖天轉長的時候,美琪喬會帶領幾位美琪很虔誠地一起去鄰近的色軍府拜見阿瞻曼。

這次出發,季末的第一場雨剛下過,芒果樹上一叢叢的花朵競相怒放,蜜蜂四處飛舞。她們將越過磐山走向色軍府,沿著斷續的山路進入娜乃區農披村寬廣的山谷,整個行程需要十二天。沿途中高山裏面人煙稀少,難以獲得供給,一定要自己攜帶食物,過了高山地區食物吃完就依靠當地村民的布施。這些小農村稀疏散落在各地,相隔得很遠,通常從一個村落到另一個村落要走上一天的山路。為了避免太累贅和笨重,她們只準備少量食物上路:生米裝在疊層的竹器裏,調味的辛辣魚露裝進瓦罐,用鮮蜜蠟封口,最後是肉乾和魚乾。至於蔬菜類,則在途中採野菜食用。

在美琪喬的帶領下,一行人步行離開卉曬女眾道場。除了食物,每個人的背袋裡也裝一些必需品,還帶上一把禪傘,晚上用來保護自己。她們腳下穿自製的拖鞋,以免被粗糙的地面和尖銳的石頭割傷,頭上則蓋著一塊粗棉布遮陽。

第一天終了,她們抵達磐山山腳。這裡的森林有很多熊、老虎和蛇出沒,整個地區只有幾處隔絕的墾殖地有人跡,而且天氣惡劣多變。不過,山區的風景很美,濃郁的翠綠,長滿竹子和紅木,地上密密麻麻全是青草、羊齒植物和野花,整片地區布滿矮小的灌木和大樹。往遠處望去,山路都給樹冠上稠密的葉子和攀藤遮住了,近處則全是雜草樹叢。山腰上整大片凹凸不平的黑岩石露出地面往遠處伸延,山路沿著岩石蜿蜒曲折,時而中斷,時而深入凹裂處,沒有經驗的人來到這裡會迷路。

一行人筋疲力竭來到小村落時,當地貧窮的村民主動提供食物和其他需要,無論供養多少,她們都滿懷感恩和慈心地接受。然後在小溪不顯眼的角落洗個澡,再找個地方過夜。各人找棵樹,在樹枝上掛自製的禪傘,把傘周邊的薄紗布垂下來到地面,之後用乾的落葉和稈子鋪地以便晚上打坐。

偶爾,過了午夜美琪喬會夢見阿瞻曼,他用嚴肅而關切的眼神注視著她,有些戲謔的意味,彷彿在說:「這些日子你在哪裡?為什麼這麼久沒有過來?你沒有看到我越來越老了嗎?」感受到他聲音中的急迫,以及蘊含著剛強的意志,她不禁渾身顫抖。

每天早上,美琪們吃一頓簡單的早餐,一般是蒸糯米糰配魚露,有時會新增肉乾片和魚乾片,剛挖到的木薯地瓜甜菜,還有野菜、香料、水果漿果等。她們每天的飲食僅僅足夠讓身心維持活力到晚上。在長時間的跋涉中,她們一個腳步接一個腳步,一念接一念,念念在當下。

在這些年代悠久的山徑中攀爬了近兩個星期,穿過大山和深谷,休耕的稻田和果樹園,在第十二天下午,美琪喬一行人終於來到阿瞻曼的森林道場附近。她們先到達農披村,村裡的婦女熱情喧譁地出來迎接,讓她們好好洗個澡,洗滌沾滿塵土的衣物等。經過一番休整之後,她們繼續最後一段路程,沿著稍微傾斜,彎曲的道路去阿瞻曼的寺院。

這是一處寬闊的山谷,周圍環抱著層層的山巒,連綿無際,正是頭陀僧理想的僻靜環境,阿瞻曼的僧團坐落在山谷後上方稠密的森林裡。山間可以看到零星散佈的農舍,五六間聚在一塊,這些山地居民靠狩獵和耕種餬口。就像美琪喬她們一路上過來時那樣,許多頭陀僧依靠這些偏遠山民的供養延續色身壽命。

抵達時,美琪喬她們看到阿瞻曼正坐在大殿嚼檳榔,似乎等著她們的到來。於是大家趕緊脫下拖鞋,勺水甕裏的水洗腳,然後爬上木梯去見他。阿瞻曼轉過頭來,笑著大聲地用普泰方言熱情地招呼她們,每次看到美琪喬他總是很開心。她們在阿瞻曼前面排成一排,動作莊重流暢地頂禮三拜,白袍隨著身體的起伏沙沙作響。接著大家恭敬地跪坐在一邊,滿懷歡喜、期待地望向這位令人敬畏的尊宿。

阿瞻曼總是很熱情周到地招呼美琪喬和她的弟子,大家互相問訊之後,阿瞻曼鼓勵她們一番,然後安排她們在寺院邊緣隱蔽的竹林過夜。當晚她們必須在竹葉堆和禪傘下再過一夜,第二天阿瞻曼會安排村民搭堅固的竹臺給她們。他一直都把美琪喬當作家人看待,強調她要住多久就住多久。

每天早上大家都用完齋之後,阿瞻曼坐在椅子上召喚她們過來,然後開示佛法。他聲音清晰有力,有時斥責她們的懶散,有時激勵她們的道心,場面生氣勃勃充滿活力。在交流中他特別感興趣美琪喬的禪修冒險,那些探索異域的生命和意識以及它們光怪陸離的故事。他鮮少駁斥那些經驗的真偽,只是很和藹地勸導她把心眼迴轉過來往內專注。不過美琪喬顯然熱衷於自己的特殊能力,有心炫耀她超常的事蹟。

阿瞻曼是三界導師,是除了阿羅漢之外,所有——看得見、看不見;知道、不知道的——眾生的導師。他欣賞美琪喬的心所擁有的能力,同時也擔心它的危險,他比任何人更清楚禪相的危險和知識的虛幻。清凈心知道一切,平等對待一切,但是不執著任何一法。為了糾正美琪喬的知見,以便體驗心真正的微妙,阿瞻曼教她許多不同的法門。可惜,個性形成習慣,習慣有串習力。許多年前,阿瞻曼已經預見有位充滿幹勁的老師將來會引導美琪喬走上正道。所以,最終得由命運來決定她開悟的時間和因緣。

一年又一年過去,美琪喬看到變化的湍流——諸行無常的法則——降臨在阿瞻曼的色身上。現在他的心雖然依舊像金剛一般光芒四射,但是他的身體老化得很快。美琪喬跟他保持心靈上密切的聯繫,儘管女眾道場跟阿瞻曼森林道場之間不知道隔了多少重高山和深谷,但是在晚上禪修時美琪喬經常感覺到他的出現。他的威儀莊嚴光明,看不出有任何病態。美琪喬離開他的那個旱季,不久之後他就得了重病,而且病情迅速惡化。他夜間來訪的目的改變了,他的聲音有一股強烈的急迫感,堅決要美琪喬趕快去見他最後一面,否則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想到他會死嚇壞了美琪喬,她當然知道世間的本質——生的本質;死的本質——以及它們的不確定性,可是,在這件事上她卻拖延不決,遲遲沒有行動。

有許多次,在禪相中阿瞻曼警告她必須立刻去見他。有可能是她內心期望他會康復,無法接受他病重將死;也有可能是她一心修行,知道他在觀察自己;當然,還可能她就是懶惰;不論出於什麼原因,她就是遲遲沒有去見阿瞻曼。偶爾,她會告訴美琪們準備再一次長途跋涉,可是卻沒有定下日期。結果,儘管受到一次又一次的警告,阿瞻曼去世那天晚上,美琪喬依然在卉曬村。

那天,美琪喬在黃昏時已經上座就像往常一般打坐,當時過了午夜,心處於深細的靜止狀態,突然阿瞻曼光明的身相最後一次顯現,他的樣貌放光閃耀,聲音嚴厲非常,而且是那麼的直接,把她的定境給震散。他說話就像晴空霹靂一般,呵斥她漫不經心。他出於清凈的悲心像對女兒般愛護她,再三呼喚她趕去見最後一面,現在一切都太遲了,他即刻就要般涅槃,永遠離開這個世間了。她現在去見他,只能見到一具沒有意識的屍體,不會認得出她。漫不經心、懶惰,就這樣喪失了機會。

「美喬,不要給雜染的情緒控制,這些雜染情緒是無量劫生死流轉的根源。絕對不要以為煩惱沒有害處、無關痛癢,唯有勇猛和堅決的心可以打敗煩惱的伎倆。你必須往內觀察,讓佛法成為你的嚮導。

「無論是地水火風; 天空大地; 山林樹木;天堂地獄或者餓鬼;這些都不是道、果、涅槃。你無法從中發現真理,不要希望從中看到真理。它們在自身的範疇之內都符合真理,但卻不是你應該追求的真理。沉迷這些事物只會讓你墮入沒完沒了的惡性循環當中。不要再兜圈子,往內觀察你自己,真正的佛法只在心中生起,只在心中放光,就像無雲晴空中的滿月那樣皎潔明亮。」

離開破曉還有好一段時間,美琪喬從三摩地中退出來,冷汗濕透了她的白袍,她很疲累,感到萬念俱灰,心如刀割。失去了師父、失去了她的自豪還有她的依怙,她一時之間六神無主。她躺下來,卻心亂如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低泣了一會,她緩緩深呼吸舒解自己的悲痛。

晨光初露她即起身收攝身心,在寒風中快步走去佛殿與大眾集合。她剛剛開口說話,眼淚就流了下來。淚水一顆一顆隨著阿瞻曼最後顯現的事跡——他的影像、他的警告、他的教導,以及他的過世——流下面頰。大家對美琪喬的預知能力一向深信不疑,但是此時實在難以接受這噩耗。

美琪喬講完話,大家思緒紛雜亂成一團。就在這時,村長突然到來飛快地爬上佛殿的樓梯,逕直問道:「美琪!美琪!你們聽到訊息了嗎?有聽到訊息嗎?」他深深吸一口氣,緩緩吐了出來,然後壓低聲音說道:「昨晚阿瞻曼在色軍府入滅了。我幾分鐘前剛剛聽收音機廣播,他們說他凌晨兩點二十三分去世。」大家聽了再也忍不住,放聲痛哭。村長看到這情景,很抱歉地說:「對不起,我只是要讓你們知道這訊息。」

阿瞻曼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十日逝世,兩天前美琪喬才過她四十八歲的生日。葬禮一月杪舉行,在這之前美琪喬已經去了色軍府奔喪一次。她跪在阿瞻曼的棺木前,棺蓋是玻璃,她凝視著那具冷冰冰的屍體,痛悔不已。她默默地向阿瞻曼懺悔過去所犯的過錯:「大德,請原諒我……」之後發願:將來絕不再漫不經心、不再偷懶、不再懊悔。

荼毗的日子到來時,美琪喬和其他尼眾再一次跋涉去色軍府。她們抵達時正好趕上僧眾們莊嚴地從寺院的亭子把阿瞻曼的棺木抬去荼毗場。棺木經過時,美琪喬跟許多送別的大眾一樣禁不住潸然淚下。他已經進入寂滅、清凈的涅槃之境了,永遠不再回到色身的存在——這個淚水與憂悲之地。 半夜舉火荼毗時,她觀看著整個過程,茫然若失,只是很肯定感覺到他在月光下化身為一小朵雲,在猛烈燃燒的柴堆上輕柔地灑下雨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