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喬(美琪喬——一位阿羅漢尼修道證果之旅)


達白厭倦這個繁忙的世間,她默默忍受著。唯一讓她感到慰藉的是寺院,是宗教儀式,是修行。在這孤單的時刻,她的活動受到布嘛的嚴格限制,他認為女人應該和家人待在家裡,不應該出外,當然,更不應該參與什麼修行。

古老的信仰把普泰文化和社會分成兩個階層:貴賤;男女。這,也是達白生活其中的社會,她從小就給教養成逆來順受。布嘛只給她很少的個人自由,這是他作為丈夫的特權,是男婚女嫁時約定俗成的默契。

他不准她參加寺院的齋戒日,除了早上供僧和晚上誦經之外,其他佛教活動一概不能參與。她只有默默接受這些限制,別無選擇。

達白把家務和農場勞作變作修行,依此過婚後生活。她幹活的時間很長,也令她疲憊不堪,但是她努力把苦悶轉化成專注。她告訴自己在雜亂和渾噩的生活中收攝心神,控制自己的心,她強迫自己,在憤怒和怨恨中保持專注。每次她怨恨丈夫時,就嘗試把這種感覺轉化成慈心和悲憫。每次發現自己妒忌其他人時,就思維出離的生活,憶念阿瞻曼曾經向她作出的承諾:有一天她會披上白袍出家。達白憑直覺知道深入修行的意義,然而在目前這個階段,她所能做的,只是把佛法融入日常作息中。

出於責任感,她挑起所有的雜務。她意識到自己長期的不滿,感受到生活的壓抑:婚姻的枷鎖在各方面都牢牢地壓迫著她,她所看的,所聽的,所感受的,無非是苦。結婚那年她十七歲,一晃眼,她二十七歲了,每一年彷彿都是在重複著同樣的鬱悶,同樣的苦惱。現在,無論遭遇什麼樣的人或事,她都逆來順受,回過來觀察反省,嘗試把身邊的瑣事都轉化成心靈的資糧。

達白的心思開始縈繞在剃度為尼過淡泊的出家生活上,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意願悄悄地變得越來越強,除了出家,她一無所求。最後,有一天晚上,吃過飯她跪在布嘛旁邊,試著解釋給他聽自己的感受,還有她發心放棄世俗責任追求出家的意願。布嘛沒有妥協的餘地截然反對,同時拒絕再談論下去。達白低下眼睛,靜靜地服從他的決定。一切一如既往。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生活依舊,她懷著希望,耐心地等待時機。幾個星期之後,有一天她看到布嘛心情很好,於是她再次嘗試,請他讓她自由。布嘛又再一次拒絕,理由是如果她出家去,大家一定會在背後說閒話,指他無法履行做丈夫的責任讓她懷孕。

關於這點達白不知道要怎麼說,這是事實,他們結婚十年了還是沒有孩子。兩邊的家族每戶家庭都兒女成行,獨獨他們倆沒有子嗣。本來這是個幸運的業報:如此一來她要出家也比較容易,可是現在卻成為她離去的絆腳石。她再跟布嘛理論,試圖得到諒解,但是他仍然不答應。

普泰的家庭一般都很大,每個嬰兒的誕生都會受到祝賀,家裡增添新成員意味著增加生力軍,孩子長大了能分擔家務和農事,還有養老。達白結婚這麼多年依然沒有孩子,長輩和堂表親們都為她擔心:她老了誰來照顧?

所以,當其中一位已經育有好多個孩子的表姐懷孕時,就和達白商量把孩子過繼給她。生產時,達白幫忙接生,是個健康的女嬰。達白愛心滿滿地把這個嬰兒抱回去,取名為「喬」,她的「小可愛」。

每個人都看到達白有了孩子是多麼的開心,細心呵護照顧,充滿了母愛的欣喜,大家開始叫她「美喬」,意思是「喬的媽」,這個稱呼很自然地就這樣叫開來了,從此大家都親切地稱她為美喬。

小喬長成一個聰明活潑的女孩,母親工作時熱心地跟著學習,她的動作跟母親一樣俐落,在工作中鍛煉出矯捷的身手。美喬是母親驟逝迫使她在小小的年紀學會各種手藝技術,她希望孩子跟她一樣從小培養起這種自主和承擔的志氣。

養育孩子是個開心和有趣的過程,讓美喬在壓抑的生活中分散注意力,透一口氣,至少暫時舒緩一下鬱悶的氛圍。她內心渴望跟別人傾訴自己對修道的仰慕,可是小喬還太小,天真爛漫,懵然不知週遭世界的苦難。美喬自己,長期以來世間的苦難如影隨形地跟著她,身邊人受到的折磨一直是她心中的痛,沉重而尖銳。看到一般村民每天為工作而掙扎,他們從年輕到老,甚至到死,一輩子都在為工作忙,讓她感受到生命的殘酷。跟隨著出生的喜悅而來的是死亡的憂悲,就如洪水蹂躪之後乾旱接著摧殘。

美喬收養小喬那年,父親達頌過世了,喜悅之後接踵而來的是悲傷。接著,降雨遲遲未到,他們的莊稼沒有收成。快樂和痛苦似乎總是一起出現,就像牛車的兩個輪子,左右同時滾動,把人的生命驅向死亡,然後新的一期生命出生,輪子又再次滾動。美喬看到整個生命的主軸就是苦難,一切都在無常變遷,誰都躲不了苦。

走過那麼多的風風雨雨、喜怒哀樂,美喬從來沒有忘失初心。無論她經歷了什麼轉變,私底下出家一直是她活下去的最終目的,是她不曾動搖,根深蒂固的信念。她不時想像自己在農農寺出家的情景,剃光頭,披上白袍,安住在樸素、單純而寧靜的環境中,還有,不受干擾地——重新禪修,過寧靜出離的生活。

種種的悲歡苦樂讓她內心不安,這些情緒矇混她的心,使她迷失自己和忘失初衷。為此她在世俗生活這麼多年以來一直不斷磨礪自己,不要忘卻這個信念,同時訓練自己對內心的波動了了分明,調伏使它平靜。

然而隨著年紀的增長,身負的擔子也越來越重,內心的平靜逐漸被挫折取代——由於無法達成心願而失望焦慮。一直以來,每當面對這些問題,阿瞻曼離開時的保證,即有一天她會出家為尼,成為她內心波動時的慰藉。現在,多了個女兒要撫養,這個夢想似乎離她越來越遠了。

無論如何,如果不可能盡形壽出家,或者可以嘗試短期出家。鄉下年輕的男子都短期出家一個雨季,然後還俗重新過在家生活,算是一種成年禮。即使是結了婚的男人也有短期出家的,為何她不可以呢?

當然,她有孩子要考慮。可是,小喬已經八歲了,可以做家務和照顧她父親三個月,何況美喬也可以請表姐妹們幫忙。若要事情順利,她必須先確保所有粗重的工作都已經完成:要命的犁地和插秧工作,還有她必須及時還俗收割。雖然布嘛一直都明確地表示絕不會讓她去修道,不過,假如一切小心計劃安排,他或許會妥協。短暫的自由比完全沒有自由好;能有一些修行總好過完全沒有修行。

就如同十年前一樣,美喬再次跪在布嘛身旁,坦誠地述說自己渴望有一小段自由,做一下自己生命中想要做的事。當然,她會以家庭為歸屬,只是期望能夠有一小段時間實現自己這一輩子的夢想。然後她詳盡地講解自己的打算,確保不在時家裡的生活一切如常,她也慎重地保證出家三個月之後會回來。

他面無表情地望著前方,靜靜聽她講完,然後轉過來看著她,一邊搖頭一邊輕蔑地擺了擺手,叫她忘掉出家的事。她有丈夫要照顧,有女兒要撫養——這才是她的正事,他不想再聽什麼夢想。

結果,美喬只好退回生命的困境中等待。忍耐是美德,悲憫和寬恕也是美德,她不讓自己怨恨布嘛,也不讓自己埋怨他設下的諸多限制。她愛小喬,也尊敬布嘛的決定。可是,她沒有放棄夢想。對美喬來說,希望成為她煎熬中的寄託。隔一年,接近雨安居時,她再一次和丈夫協商,希望他能讓步。雖然布嘛的態度緩和,語氣沒那麼霸道,可是跟之前一樣沒有絲毫迴旋的餘地,結果一樣令人心碎。

美喬的夫家和娘家都知道她的窘境,也都議論紛紛,有贊成的也有反對的。這時有人請家族裡的一位長者出面調解,此人閱歷豐富,平時辦事充滿正義感,大家都很尊敬他。他看著美喬長大,對美喬跟隨父親去見阿瞻曼的情況知之甚詳,同情她的發心。看在達頌的情面上,他決定插手這件事。他私下找布嘛談,先分析給布嘛聽修行的功德,勸他處事要公道,要合情理,他婉轉施壓要布嘛作個短暫的妥協。最後,達成協議:布嘛答應讓妻子在雨季期間出家三個月——一天也不能多待;他自己則持家照料女兒。

在老人家的遊說之下,布嘛甚至答應在等待美喬回來這三個月期間,他將節制持不殺生、不偷盜、不妄語、不邪淫和不飲酒這五戒。這本來是佛教的基本修行,只不過布嘛向來沒有想過要遵守。

面對事態急轉直下的發展,美喬感到愕然、迷惘和欣喜,不禁感激涕零地合併雙掌高舉在額前,連稱善哉。阿瞻曼二十年前的預言終於成真!她隨即讓心沉靜下來,莊重地發了個願:出家期間她會勇猛精進,絕不懈怠。她第一個想到的是禪修,這是她未竟之志,一直等著她去完成。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幻滅,這次她絕不令自己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