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與《法句經》分別為老子與佛陀最直接的思想精華。兩書同 為格言式之詩歌文體,文字簡潔,寓意深奧,同為解說宇宙人生的道理,寫 出人類真正的道德依歸,老子稱「道」,佛陀說「法」,兩書各自蘊涵兩位 偉哲之思想精髓,且多「不謀而合」之處。(留待下節討論)
第一節 兩書之特色 此兩部中、印哲學名著,相異之處約可歸納如下數點: (一)文體方面:《法句經》以「偈頌」構成,多半是四句一偈,間或有六 句一偈,或六句以上的,雖未用韻,卻具節奏感,便於誦讀並富有感化激發 力量。《道德經》之文為簡明之「經」體(註一)
,雖多三言、四言之表達 , 讀之朗朗上口,卻不似《法句經》之整齊劃一,應屬文辭優美之散行。
(二)作者方面:《法句經》之內容「樸質親切之中義蘊豐富,其為當年 佛說之實錄可無疑也。」(註二)
且佛陀之生平(公元前565~485年),歷 史文獻記載詳盡,亦有經典可資查考。至於《道德經》之作者,由於史料不 足,老子究竟是誰,一直是學術上眾說紛紜的懸案。只能推究應是戰國中前 期人(公元前三八九或三六七左右。)
(三)著書之緣起:《法句經》之每一偈頌皆有其宣說因緣,為誰而說,於 何時、何地說,經上均列載詳備。南傳《法句經》之譬喻故事,其情節內容 、人、時、地,迄今仍可經由其他經典獲得印証。北傳《法句經》之故事, 譯者多已將其本土化,添加神話色彩,但故事大綱大抵仍大同小異,是佛學 的入門書,最重要的佛法思想都包括在裡面。《道德經》沒有故事之敘述, 亦總有其著述之緣由。 (1)老子提倡「自然、無為」是針對統治者強作妄為之禍害而發的。著 書立說之最大動機,即是極力呼籲為政要「無為」。 (2)《道德經》云:「致虛極,守靜篤」(第十六章)提出這「虛、靜 」觀念的背景是 (a) 他看到當時統治階層的縱慾生活,追逐聲色之娛,因此他警告說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聘畋獵令 人心發狂。」(第十二章) (b) 他目擊當時統治者重稅、嚴刑之擾民,所以一再呼籲為政要「清 靜」,勿干擾民安。這是針對為政者之弊端而發的。 (3)為了消除人類社會的爭端,老子提出「守柔、不爭」,《道德經》 云:「弱者道之用。」(第四十章)「柔弱勝剛強。」(第三十六 章)。更以水為喻:「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 (第七十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第八章) 。水具有居下、不爭、利物的特點,人生態度也應如此,要能處下 、不爭而利民。
《法句經》之漢譯本收入大藏經的竟達四種之多,此為其它經典所未曾 見,比之《道德經》古今爭相作解注釋者不下五百餘家,足見兩書受中國重 視之程度,更甚者,兩書迄今分別有許多先進國家之譯本,同為世界各國所 熱烈推崇,兩書之重要性可見一班,且益足彰顯世人仰道慕道,企求心靈上 的解脫之殷切。
(註 釋):
- (註一):參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p.210。
- (註二)參見呂澂《佛學論著選集》卷二<法句經講要> 第二冊p.643
壹、《法句經》對中國佛教的影響 《法句經》之流傳,根據三國譯經名家支謙《法句》序說:「《法句經 》別有數部,有九百偈,或七百偈,及五百偈。」又說:「近世葛氏,傳七 百偈。」,從這兩段序文看來,在支謙以前,中國已有傳譯七百偈本,然譯 經史上殆無可考、直至支謙等翻譯《法句經》,後相繼有西晉法炬,法立共 譯《法句譬喻經》,姚秦竺佛念等共譯《出曜經》,宋天息災譯《法集要頌 經》等,一部佛經而有多種譯本,這在其它經典尚屬罕見,並且品目由原有 的二十六品增加到三十三品、三十九品不等,由此可間接窺知中國人對《法 句經》之喜好。
第三節 兩書對中國佛教的影響 《法句經》對佛學的影響相當大,呂澂於《法句經講要》云: 「自上座化地以次,至說一切有部,東西各派學說,無一不與《法句》 相涉,且皆視《法句》與三藏並重,時或過之。我國道安法師序十四卷《鞞 婆沙》亦嘗言之,蓋有聞於當時譯師所述也。又學者每以三藏難能遍讀,不 若《法句》之簡約易持,因而重視特甚。即以傳來漢土之佛學言,自漢魏至 南北朝,亦無有不被《法句》之影響者。」(註一)
《法句經》的內容組織,很簡單扼要的提示佛教的重要真理,且多為實 際道德之教訓,是故有人譽為「佛教倫理道德的珠玉篇」,在文體表達上, 《法句經》以便於朗朗上口的四言一句或五言一句之偈頌形式展現,記憶容 易,且意義深長切要,後來又加上一些本土化故事,添染一些神話色彩,使 中國人易於接納。玩味其文,樸質親切,體其義蘊,簡約易持。凡此種種, 或許是中國人所以偏好《法句經》的原因。
貳、《老子》對中國佛教之影響 佛教不是中國土生土長之宗教,而是外來品。凡一外來之新理論,要為 其本土人所接受,總不免有種種困難與隔閡。佛教既是外來宗教,要想在中 國生根發展,必須摧毀層層障礙,適合於中國的思想傳統,方能為人們所了 解,進而欣然接納,探討其受《老子》之影響,可歸納為如下三點: 一、結合神仙方術思想 在中國史料中,有關佛教傳入中國的初期記錄,當以《魏略》(註二) 傳述大月氏王的使者伊存曾為佛門弟子景廬口授浮屠(註三)經義,以及《 後漢書》卷七十二楚王英傳中,歷敘楚王英崇佛的事蹟較為信實。前者為西 漢哀帝元壽元年(西元前2年)之事。後者發生於東漢明帝永平八年(西元 65年),明帝曾將楚王英為贖罪而獻納的三十九匹絹退還,並命其將此充作 供養居家信徒、優婆塞或出家者沙門所需的資金,傳中有「楚王英崇尚黃老 與浮屠,潔齋三月後向神立誓。」之句。
楚王英將異國聖者佛陀與中國聖人黃帝、老子並列奉祀,充分顯示在他 的觀念中,黃老與佛陀是互通而不矛盾的。司馬遷《史記》稱: 「蓋老子百有六十餘歲,或言二百餘歲,以其修道而養壽也。」 可見當時老子就是一位開啟長生不老神仙思想契機的聖人。而楚王英必 已體會黃老的神仙之道,察覺其與歷久彌新的佛陀教法並不牴觸,故而一併 敬祀之。當其時,佛教寂然無所聞見,僅為方術之一而流行民間,獨與異族 有接觸者,如博士弟子景廬,及好奇之士,如楚王英等,乃有稱述。故湯錫 予曰: 「兩漢之世,鬼神祭祀,服食修練,托始於黃帝、老子。採用陰陽五行 之說,成一大綜合,而漸演為後來之道教。浮屠雖外來之宗教,而亦容納為 此大綜合之一部分。自楚王英至桓帝,約一百年,始終以黃老、浮屠並稱, 其時佛教之性質可推想也。」(註四)
早期傳入中國之佛教,亦將「佛」描繪成與方士們講的神仙一樣。如 袁宏《後漢記》所述: 「佛身長一丈六尺,黃金色項中佩日月光,變化無方,無所不入,故能 道百物而大濟群生。」
由此而知,漢代人所理解的佛與方士們所謂的神仙幾乎無甚差別。
二、融通道家哲學思想 漢初司馬談《論六家要指》以黃老之清靜無為曰「道家」,《史記.封 禪書》已稱方士為「方仙道」。東漢王充《論衡.道虛篇》以辟穀養氣神仙 不死之術稱為「道家」。當時漸行流布之佛教亦附於此種道術。《四十二章 經》自稱佛教為「釋道」,為「道法」,而學佛則曰「為道」、「行道」、 「學道」。
對於佛教所宣揚之「涅槃」、「寂靜」與一切皆空之思想,當時常以 老子「虛無」、「無為」之思想解釋。如東漢延熹九年(西元一六六年), 山東天文陰陽學者襄楷趕赴洛陽,上書桓帝,奏文曰: 「又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虛,貴尚無為,好生惡殺,省欲 去奢。今陛下嗜欲不去,殺罰過理,既乖其道,豈獲其祚哉?」(註五)
正是將老子思想與佛教思想等量齊觀者。
牟子《理惑論》作於漢末(註六),文中對佛教之論說,反映了佛教初 傳中國時期的漢代佛教思想。依牟子所言,佛教與老子之無為思想乃完全一 致。《理惑論》云: 「佛與老子,無為志也。」 牟子於《理惑論》序文曰: 「老子絕聖棄智,修身保真,萬物不干其志,天下不易其樂,天子不得 臣,諸侯不得友,故可貴也。於是銳志於佛道,兼研老子五千文。」 對於佛道之「道」則解釋如下: 「問曰:何謂之為道,道何類也?牟子曰:道之言導也。導人至於無為 ,牽之無前,引之無後,舉之無上,抑之無下,視之無形,聽之無聲,四表 為大,蜿蜒其外,毫釐為細間關其內,故謂之道。」(《理惑論》)
牟子之意,佛道之「道」乃一種無為、無形、無聲之「理」,實則是用 老子有關「道」之論說以解釋佛教。又曰: 「佛道崇無為,樂施與,持眾戒,兢兢如臨深淵。」(《理惑論》) 袁宏《後漢記》亦曰: 「沙門者,漢言息也。蓋息意去欲,而歸於無為也。」 「無為」乃「涅槃」之古譯,而其義實出於《老子》。黃老之學本尚清 靜無為,所謂順乎自然也。所謂順乎自然則不溢其情,不淫其性,歸真返樸 ,省慾去奢。至於牟子對「佛」的理解,猶如中國傳統之伸仙一般, 牟子曰: 「佛者,謚號也,猶名三皇神,五帝聖也。佛乃道德之元祖,神明之宗 緒。佛之言覺也。恍惚變化,分身散體,或存或亡,能小能大,能圓能方, 能老能少,能隱能彰,蹈火不燒,履刃不傷,不污不染,在禍無殃,欲行則 飛,坐則揚光。故號為佛也。」(《理惑論》)
依牟子之見,佛是一位能分身散體、能小能大、能隱能彰、蹈火不燒、 履刃不傷而幻化無窮之神仙。
然則「佛」與方士的神仙究竟有所不同。方士們宣稱辟穀養氣,長生不 死。而佛教宣揚「輪迴報應」之說,對於人之形體則認為「無常的」、「生 必當死」,牟子云: 「魂神固不滅矣,但身自朽爛耳。身譬如五穀之根葉,魂神如五穀之種 實。根葉生必當死,種實豈有終亡,得道身滅耳。《老子》曰:『吾所以有 大患,以吾有身也,若吾無身,吾有何患﹖』又曰:『功成,名遂,身退, 天之道也。』」(《理惑論》)
又引《老子》,曰: 「天地尚不得久,而況人乎﹖」 此《理惑論》對方士們「長生不死」之觀念持反對態度,故牟子曰: 「雖讀神仙不死之書,抑而不信,以為虛誕。」(《理惑論》) 對於大乘空宗所宣揚「一切皆空」之思想,當時人則用老子「虛無哲學 」來加以解釋。如: 「(佛教)有經數十萬,以虛無為宗,包羅精粗,無所不統,善為宏闊 勝大之言,所求在一體之內,而所明在視聽之外,世俗之人以為虛誕,然歸 於玄微深遠,難得而測。」(袁宏《後漢記》)
所謂「虛無為宗」,實則以老子「虛無玄旨」來理解「一切皆空」之大 乘空宗。因此,東漢靈帝時異國名僧支婁加讖以及獻帝時支謙等人在翻譯大 乘空宗《般若經》時,即用老子「本無」思想以解釋佛學之「真如」,如: 將《道行般若經》的《真如品》譯為《本無品》即是。
三、援引老莊、使佛教玄學化 漢魏之交,社會經濟制度起了很大變化,社會意識形態亦隨之發生變化 ,經學之統治地位漸漸削弱,玄學開始抬頭,玄學即道家之學也。三國時, 何晏、王弼對於道家之學說,頗能作較有系統之講述。《晉書.王衍傳》曰 : 「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莊立論,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為本 。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而不存者也。陰陽恃以化生,萬物恃以成形,賢 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無之為用,無爵而貴矣。」(《晉書》卷 四十三)
南北朝時,中國思想界又有大變動,蓋於是時佛教思想有系統的輸入, 而中國人對之亦能有甚深了解。漢魏至南北朝,道家之學極盛。談玄之士多 覺老莊之學與佛學本無二致,故當時多有以莊學講佛學者,般若學隨即盛極 一時。因此,當時一些有名的佛教般若學者,大都亦為老莊學者。例如,著 名的僧人慧遠,《高僧傳》曰: 「釋慧遠本姓賈氏。鴈門樓煩人也。......少為諸生,博綜六經,尤善 老莊。」(《慧遠傳》) 青年佛學家僧肇: 「每以莊老為心要,嘗讀老子《道德章》。(《高僧傳.釋僧肇傳》) 名僧竺法深: 「優游講席三十餘載,或暢方等,或釋老莊,投身北面者,莫不內外兼 洽。」(《高僧傳.釋竺道潛傳》) 他們常用老莊思想引為連類,以解釋佛經,使外來的佛經能為中土人士 所接受。《慧遠傳》記載說: 「年二十四便就講說,嘗有客聽講,難實相義,往復移時,彌增疑昧, 遠乃引莊子義為連類,於是惑者曉然。」(《高僧傳.慧遠傳》) 道安講佛經時,亦常以當時所謂「三玄」中之言比附佛經中之義理。道 安《安般經注序》云: 「安般者,出入也。道之所寄,無往一因;德之所寓,無往不託。是故 安般寄息以成守,四禪寓骸以成定也。寄息故有六階之差,寓骸故有四級之 別。階差者,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級別者,忘之又忘之,以至於無欲 也。無為故無形而不因,無欲故無事而不適。無形而不因,故能開物。無事 而不適,故能成務。成務者,即萬有而自彼開物者,使天下兼忘我也。彼我 雙廢者,寄於唯守也。」(曾佑《出三藏記集》)
「安般」譯言「息」,即呼吸。佛法修行之方法中,有「不淨觀」,即 於坐禪時觀身體不淨,即此所說「四禪寓骸以成定」也。有「持息念」,即 於坐禪時注意呼吸,此即所謂「安般寄息以成守」也。文中「損之又損」 《老子》之言,「忘之又忘」,《莊子》之意,「開物成務」《周易》之文 。此用「三玄」比附佛學也。
由此可知,老子哲學對於兩晉時期之佛教哲學,亦有相當深遠影響。自 此以後,以至宋初,中國之第一流思想家,皆為佛學家。佛學本為印度之產 物,但中國人講之,多將其加入中國人思想之傾向,以使成為中國之佛學。
(註 釋):
- (註一)參見呂澂《佛學論著選集》卷二<法句經講要 > 第二冊p.643
- (註二)《魏略》一書已佚。這一材料出自《三國志.魏志》 斐松注引魚豢撰《魏略.西戎傳》的記傳。
- (註三)浮屠─即「佛陀」的譯音。
- (註四)參考湯錫予《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
- (註五)參考《後漢書.襄楷傳》
- (註六)《理惑論》收錄在僧祐《弘明集》卷一湯錫予 《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P.76:「牟子之真偽,為 東西學者所聚訟。.....而其序文所載史事,不但 與史書符合,且可補正史之闕」今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