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前言 各位法師、居士大德,吉祥如意!很高興看到這麼多人願意在繁忙的 人間俗務中,撥冗前來參加今晚的佛學講座,現在就和各位來談一談「從 人生佛教到人間佛教」。為什麼近來經常聽人談起人間佛教?人間佛教究 竟有沒有教理依據?太虛大師提倡的「人生佛教」,與印順導師的「人間 佛教」有何不同?人間佛教有何殊勝之處?現今若不談人間佛教,難道就 無法弘揚佛法嗎?相信座中一定有很多人和我一樣,對這一連串的問題感 到疑惑,希望能夠得到一個圓滿的解答。 在進入正題之前,想先和大家談談台灣這個大環境的現況。台灣創造 了許多令世人驚訝的奇蹟,如:經濟奇蹟,政治奇蹟,乃至教育奇蹟。但 在這些奇蹟的背後,並不代表現在的台灣人就具備相當程度的知識;相反 的,在一些有識之士的眼中,台灣甚至稱得上是一塊「文化沙漠」,因為 現在的台灣人相當的沒「知識」!各位聽到這麼講,也許要嗤之以鼻地不 以為然了,且稍安勿躁,聽我徐徐道來! 所謂「知」,是由直觀得來的理念;「識」,是對事理清楚的見解。 當一件事情發生時,能清楚明白的辨別其中的事理,正確分析其形成的原 因,這就是知識。以此標準觀察現在的台灣人,每每惑於表面現象,聽由 政客或大眾傳播媒體牽著鼻子走,他們給什麼,就接受什麼。對於事理的 真相,不願意、或者也沒能力去做進一步的分辨,這就是沒知識!其次, 現行的教育體制,往往教出一群只會用二分法判斷事理的人,總以為世事 不是對、就是錯,不是好、就是壞。其實,這個觀念相當離譜,世事那裡 是這樣看的呢?這個觀念一定要先向大家說明,才能進入以下的論題。 對於事理,各位一定要自己用心去思考,確實通過理智思辨,而且合 理的才接受;不要人云亦云,以為聽不懂的道理,就是最高深的,這是一 種很糟的認知態度!從梵文的原義,我們可以很清楚的明瞭:佛教的特色 是注重智慧,因為佛是覺者,佛教是覺者的教法,這是佛教與其他宗教不 共的特質,也是佛法最可貴之處。佛教絕不會告訴你:「只要信,不要疑 !」而是客觀的指出事理的真相,讓你自己去思考判斷。如果你沒吃飯, 我卻告訴你:「你相信我,你已經吃飽了,你已經不覺得餓了!」各位難 道就真的不覺得餓了嗎? 覺證真理才是真正的智慧,而不是自己說自己講的是真理,就真正是 真理。真理是經得起客觀考辨的,自說自話絕不是真正的客觀。如果有人 告訴你,他所說的道理是「最客觀」的,那我們就幾乎可以確定:他其實 是最主觀的──因為是「我」認為自己最客觀,這種我執我見即已失卻客 觀的立場! 世尊告訴我們:世人都說對的,不一定真對;大家都以為錯的,也不 一定真有問題。世事展現在我們面前時,你要如實、如理地去觀察它,沒 有增益執、也沒有減損執,這才是真正如實。要怎樣才算沒有增益執,也 沒有減損執呢?好比有一個人已經做了九十九件錯事,最後才做一件好事 ,那這個人算是好人,還是壞人呢?對於這樣的狀況,時下慣常會以「浪 子回頭金不換」的觀念來看待,認為值得稱許,並對此人的觀感從而改變 ;對他往昔所造的錯事,也不再責難。相反的,如果有一個人已經做了九 十九件好事,最後不小心做錯了一件事,一切就因這百分之一的錯事,前 功盡棄,一筆勾銷!以上這兩種態度,都是不如實的。 要知道:在一條白毛巾上,滴了九十九個黑點之後,即使你再補上一 個大紅點,也絕不可能掩蓋原有的黑點。同理,一個黑點也無法全盤抹煞 九十九個紅點。黑是黑,紅是紅,黑紅不相掩,功過不相抵,這才如實。 這是我們一開始就必須特別釐清的觀念。現代社會事事講民主,有時民主 過了頭,卻弄成了是非不分,因果倒置的狀況。大家一定要特別小心,如 實觀察,如理思惟,不要學佛沒學成,倒先被利用作傷害別人的工具。 事情是好是壞,是對是錯,都能清楚明白的攤開來看,都能如理的分 析判斷,不以瑕掩瑜,也不因瑜而蓋瑕,這樣才是真正客觀的態度。台灣 社會有一個怪象,就是做得說不得,有些人明明做了一大堆錯事,不說出 來沒人怪罪;你若帶頭做第一個指責的人,反倒會被視為異端!而一個一 生謹慎的人,卻可能因為一件小疏忽而遭人全盤否定。我們固然可以覺今 是而昨非,但今是有今是的功德,昨非有昨非的罪過,二者不能混為一談 ,更不能功過相抵,這一點我們要特別注意分辨。 再者,大眾認為對的事,不一定都對,更不一定代表真理。這在佛教 裡有一則文簡意深的寓言故事,說道:有五百隻群居的猴子,其中四百九 十九隻全瞎了一只眼睛,只有一隻猴子生下來就雙目明亮。雙眼都看得見 ,這本來是件正常的好事;但這隻可憐的小猴子卻被其他四百多隻猴子終 日嘲諷為不正常,難過得幾乎活不下去!大家想想看,這是不是很可笑, 很無理?大眾都認為對的,難道就一定對嗎?那可不一定了!所以當別人 的意見與我們相左,請問問自己:我們到底是不是那四百九十九隻猴子的 其中一隻?這樣或許就能夠比較平心靜氣來傾聽別人、欣賞別人! 貳、太虛大師的「人生佛教」 現在我們就先來談談「人生佛教」。「人生佛教」是民初四大師之一 的太虛大師所提倡的,在當代的出家人之中,虛大師可說是貢獻最大的其 中一位,其思想、言行,對社會、國家,乃至當時與後世的佛教,都有相 當深遠的影響,甚至可說是推動近代中國佛教現代化的第一人,所以我們 尊稱他大師。這可不比現在,大家都互相恭維稱呼「大師」!會念幾本經 ,就叫大師;會寫兩篇文章,也叫大師;會唱齣戲、跳段舞、念幾句詩的 ,都叫大師。不然,就是自稱大師,或讓學生、徒弟稱自己大師,這真是 不知如何說了!不過這類事情也不是現在才有的,早在宋代,就有讀書人 留下「聖人滿街走,大師多如狗」的感嘆文句,所以現在也就見怪不怪了 ! 民初,虛大師推動佛教三大革命,分別是教理、教制與教產三方面的 改革。 關於教產,虛大師主張各取所值的集產(註 1 );但在這方面, 算是不成功的,因為當時教界許多的既得利益者非常害怕改革,他們對虛 大師及其追隨者極盡打擊之能事,不讓信徒供養他們,寺院不准他們掛單 ,甚至到他們安居的地方打人。虛大師是主張將一切教產歸公,由佛教會 統一發落處理,這對經濟不均的各寺院來說,可謂幾家歡迎幾家抗斥!職 是,其推動的阻力即可想見! 與教產有關而成為教制的重大改革主張,是「不得傳法收徒」。虛大 師徹底反對僧眾世俗化、宗族化的傳法,鄙視將十方公物,變相作為師徒 私產的授受,而罔顧弘法度人的大任(註 2 )。因為這兩者不是今天的 主題,所以在此簡略表過而不論。 一、人生佛教的內容大旨 虛大師的教理革命,在他所作的〈我的佛教改進運動略史〉中,提及 其主要意義為:「我認為:今後佛教,應多注意現生的問題,不應專向死 後的問題上探討。過去佛教,曾被帝王以鬼神禍福作愚民的工具,今後則 應該為研究宇宙人生真相,以指導世界人類向上發達而進步。總之,佛教 的教理,是應該有適合現階段思潮的新形態,不能執死方以醫變症。」( 註 3 )因此,虛大師從「上契佛陀本懷, 下應時代機宜的立場,抉擇而 提示了『依人乘行果趣進修大乘行』的法門;這也就是大師所說的『學菩 薩發心修行』的意趣所在。 」(註 4 )大師晚年的定論更說道:「想復 興中國的佛教,樹立現代的中國佛教,就得實現整興僧寺、服務人群的今 菩薩行!」(註 5 )而這今菩薩行,也就是以人乘修六度四攝, 進向大 乘行的「人生佛教」。 另外,在〈人生佛學的說明〉演講稿中,虛大師自述其提倡「人生佛 學」的大旨為: 佛法雖普為一切有情類,而以適應現代之文化故,當以「人類」為中 心而施設契時機之佛學;佛法雖無間生死存亡,而以適應現代之現實的人 生化故;當以「求人類生存發達」為中心而施設契時機之佛學,是為人生 佛學之第一義。……故「人生佛學」者,當暫置「天」、「鬼」等於不論 。且從「人生」求其完成以至於發達為超人生、超超人生,洗除一切近於 「天教」、「鬼教」等迷信;依現代的人生化、群眾化、科學化為基,於 此基礎上建設趨向無上正遍覺之圓漸的大乘佛學。 其道,當先從大乘經論研求得正確之圓解,發菩提心,學菩薩行。先 修習大乘十信位菩薩之善根,獲得初步之證驗,完成人生,成為孔丘、王 守仁一般之人聖,然後再漸趨入於十住、十行、十回向、四加行、十地等 三無數劫之長劫修證,由超人、超超人以至於佛。(註 6 ) 「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圓即佛成,是名真現實。」在這一首 偈頌之中,虛大師即人生而成佛的理念,廓然流露!至於虛大師的人生佛 教,是在何種思想背景下形成的呢?以下,我們就接著來探討。 二、人生佛教的思想來源 虛大師為何要提倡「人生佛教」呢?如果將其思想來源分為直接與間 接的話,間接的思想來源,是指當時梁漱溟等儒者對佛教的不滿批評,這 不妨看作是「五四運動後,知識分子對傳統佛教的社會功能產生質疑」( 註 7 )而來。清末民初,是中西文化相會而又互相攻擊、融攝的時刻; 也是思想瞬息驟變的時代。社會上面對國內以及來自世界各國接踵而至的 內憂外患,不禁普遍對許多事物失去信心,甚至產生全面性的否定與懷疑 。當時的思想家們「引入西方的科學、民主、自由等資本主義社會的理念 (例如胡適之、吳稚暉等人),甚至引進了馬克斯等共產主義的思想(例 如陳獨秀),並進而嚴厲地,沒有保留地批判中國舊有的任何思想和制度 。」(註 8 ) 「其中固然未曾把箭頭直接對準同屬舊社會之產物的中國佛教,但是 流風所及,中國的傳統佛教多少也受到了影響。」「受到無情批判的傳統 派人士,有些採取了妥協的態度」,其中的代表人物,即是梁漱溟(註 9 )。「事實上,很多跡象顯示,梁氏直把中國文化的衰微歸罪於印度佛教 (在中國)的過於興盛。因此,他認為要把中國文化振興起來,必須抑制 佛教的流行。」(註 10 )這也是他反對佛教改革運動的原因。虛大師受 到時代環境的壓力與刺激,除了針對上述的質疑提出答辯,與多人進行中 西文化與中外宗教的比較論戰之外,於焉出來提倡「人生佛教」以為對治 。 直接的思想來源,首先是受到革命黨人的革命思想所影響。「光緒三 十四年的春天,大師二十歲,從華山法師那裡,接觸到當時的新思想── 康有為的『大同書』,梁啟超的『新民說』,譚嗣同的『仁學』等,開始 從深山古寺中出來,發見這快要變動的社會。就在那一年秋天,遇見李棲 雲,開始了與革命黨人的往來;讀到了孫中山、章太炎的『民報』,鄒容 的『革命軍』等。宣統二年到廣東,結識了一些革命的文化工作者──潘 達微、鄒海濱等,更接觸到托爾斯泰、巴枯甯、蒲魯東、克魯泡特金、馬 克斯、幸德秋水的譯品,及張繼等編行的『新世紀』。」(註 11 )尤其 ,虛大師鑑於孫中山先生「由中國革命,推及世界革命的國民革命,有『 三民主義』」;所以他亦唱道「由國民佛化,推及人世佛化的佛教革命」 ──「三佛主義」。而「三佛主義」的首要之務,即包括努力建設「人生 佛教的理論」。(註 12 ) 其次,是來自大師早年所研修之中國古代佛教宗派,諸如天台宗、禪 宗以及般若學的傳統思想,「加上他在西方寺及普陀山兩次閱藏時的禪境 體驗,使他有極烈的自信心和優越感。」(註 13 )基於護教心切之情, 加諸上述革命思潮的熏發,繼之以西方的各種科學理論與時代新知的吸收 ,如心理學、論理學、倫理學、哲學等直接因素,終於使虛大師的「人生 佛教」理念漸趨圓熟。 談到這裡,我不禁有點感觸,漢民族其實是個相當主觀、驕傲的民族 ,為何稱「中國」?因為我們自認為是世界的中心,我們的文化、政治、 經濟,樣樣都比別人強,所以稱呼鄰邦都叫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全 把他們當作野蠻的「番邦」看待,這是如何的自驕自傲啊!以前的時代這 樣想也就罷了,時至今日,整個地球幾乎成為一個「地球村」了,大家如 果還死守著自己所謂的道統,一談到改革,就拼命拿出捍衛中華文化道統 的老旗子,極力對抗,那就太可笑了! 請問大家:所謂的中華文化,其特色在那裡?內容是什麼?如果連中 華文化的精神都弄不清楚,那還談什麼文明,說什麼道統?這種故步自封 、自以為是的道統情結,實在相當危險!若不快快破除,只怕台灣的前途 ,短時間內也不容易有什麼好的轉機。有句成語說「夜郎自大」,拿來形 容大漢民族,倒是很恰當的!不過自尊自傲的漢民族,經過時代巨變與西 方文明的洗禮,終於漸漸自「唯我獨尊」的大中國夢甦醒;但也因此變得 極為自卑與缺乏自信。 這麼說,難道現代中國的一切都一無是處嗎?那倒也不是!像『禮運 大同篇』中世界大同的理想,自發自制、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就是一個 令人嚮往的美好世界。曾經有英國的歷史學家湯恩比預言:「二十一世紀 將是中國的世紀」,因為中國的政治哲學與宗教哲學,都具有相當的特色 ,可以成為二十一世紀人類共同的理想指標。他所說的政治哲學,指的就 是『禮運大同篇』的理想世界。宗教哲學部分,則是指佛教的無我菩薩精 神──正因為無我,不以一己私我為中心,才有更大的包容性。佛教雖然 起源自印度,但卻是到近代中國,經過太虛大師與印順導師的倡導,才將 無我的菩薩精神真正的發揚光大。我這麼說並無貶損印度佛教的意思,每 一種型態的宗教,都各有其因時、因地、因人、因事的形成因緣,也各有 其相應對治的接引對象,所以無須貶抑他人而高揚自己。 以學校來說,從幼稚園開始,到小學、國中、高中、大學、研究所, 雖然同樣都是學校,彼此卻不能相提並論;而且,不是讀研究所就代表自 己高人一等,而應該視自己的程度和需要,選擇受教育的機構。例如:對 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大學一定不如幼稚園好;而對一個國中生來說,靠 近自己家的學校,也一定遠比在其他縣市的好。因為條件不同,程度不同 ,學習的內容不同,所以不同的學校,各有其存在的必要。這就如同公園 裡的花,你說是百合好還是玫瑰好?是牡丹好還是蘭花好?這問題就留給 觀賞者自己決定吧! 本世紀以來,交通和通訊的發達,縮短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乃至國 與國之間的距離,也在無形中縮短了許多,有一些事物大家很快地就會學 習到,有一些事物也很容易地就被淘汰掉。宗教、宗派也是如此,各宗各 派各擅勝場,分別有其殊勝處,各人不妨選擇適合自己的,各修其宗,不 必評論他人法門的優劣。 我自己是一個隨佛出家的修行者,所以當然認為佛教最好,但我不會 要求所有的人都得來信佛;你們不來念佛、學佛沒關係,若能和耶穌溝通 ,或向阿拉祈禱,也都不錯。若有人認為其他的法門都不行,只有他的法 門最好,那他其實已經進入一種排除異己的錯誤情境之中。就如同有個醫 生告訴你,他只有一種藥,但只要靠著這種藥,就可以治好天底下任何一 種疾病。試問:天底下那有這種藥?我們當然不會相信這種謬論,那我們 又為什麼要相信會有一種適合任何人的法門呢? 如果大家都能本著無我的菩薩精神做事,那國內各行各業都能相安無 事,國際之間也都能互相尊重、和睦相處,如此一來,自然可以達到無政 府狀態的大同世界──這就是東方宗教哲學與政治哲學的精神所在。未來 的新世紀,人類普遍厭戰,唾棄鬥爭;必然追求和平、趣向自由平等的政 治與宗教。印順導師說得好:「世界的真正得救,重建和平,是充滿理智 的,和平與寬容的東方精神的復活。」「在這時代大轉變中,中國與世界 的佛教,無疑為東方文化的重心,而要重新被高揚起來」(註 14 )成為 世界潮流,所以才說二十一世紀是中國的世紀。大家可不要誤以為是由中 國人統一世界,成為二十一世紀之主,那可又無端掉入另一個帝國主義的 陷阱了! 下面我想引述一段印順導師的話,為民初的佛教界做個註解,導師說 :「我的故鄉,寺廟中的出家人(沒有女眾),沒有講經說法的,有的是 為別人誦經、禮懺;生活與俗人沒有太多的差別。在家信佛的,只是求平 安,求死後的幸福。少數帶髮的女眾,是『先天』、『無為』等道門,在 寺廟裡修行,也說他是佛教。理解到的佛法,與實際佛教界差距太大,這 是我學佛以來,引起嚴重關切的問題。」(註 15 ) 虛大師當時所碰到的情況,比起印順導師來,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說大陸,其實台灣也是這樣。以前讀小學填家庭資料時,若寫到信仰, 大家都填「佛教」,那時以為只要是拿香拜拜的,就叫佛教了。若問師父 佛教修什麼,師父們一開口就是「唸佛、唸佛」!你若再問下去,他也說 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只會一直說「放下、放下」,「看破、出家」。孩子 不佳怎麼辦?唸佛、放下!事業不順利怎麼辦?唸佛、放下!夫妻感情不 和怎麼辦?唸佛、放下!問什麼都一樣,只會要人唸佛、放下!要人唸佛 還不夠,還要人放下一切來寺院打佛七。於是先生不工作,太太不顧家, 工人不上工,老闆不管事,大家真的都放棄一切,唸個七天佛來求些感應 。各位不妨用心想想,若有人真的都不顧念自己在人世間的責任,隨意丟 下一切,說走就走,那我可以向大家保證,一定很快就得到身體弄壞、事 業弄垮、家庭離散,加上無邊煩惱的感應!現實世間與佛法真理脫了節, 這始終是存在中國佛教的大問題!豈今為然? 大陸以前還有個習慣很不好,家中若有人要過世,就請師父來唸經, 但時間一定都挑在半夜,一旦臨終者斷氣了,更要誦經為之送行,所以特 別名之為唸「倒頭經」。高峰妙禪師剛出家時,一天夜間在齋主家放燄口 ,於回寺途中經過一個村莊,狗吠聲吵醒了鄰居的一對老夫婦,老太太叫 老伴起身看看是什麼人,怕遭小偷;但老先生不願起身,只是告訴老太太 說家中很窮,不會有人來偷東西,末了還加上一句:這時候還在外頭晃的 ,不是經懺鬼就是酒鬼,沒什麼好看的!高峰妙禪師聽到這裡,不禁悲從 中來,從此發願:「寧坐蒲團凍餓死,不作人間應赴僧」!果然,終成一 代禪師。由此可見:佛教在中國「人死為鬼」的觀念下,向來即重度亡度 鬼,無怪乎虛大師會因此提出「人生」的佛教,來逆轉知識分子的批判。 出家人到底該不該應赴誦經,這本來就是個市場供需的問題,因為社 會上有這方面的需求,就會有人去做這樣的事。其實出家人也未必非如此 不可,像我本身從民國四十六年開始接觸佛教,四十七年皈依,至今幾十 年,一直都是四處演講。如果我告訴各位,我不大會唸經,你們相不相信 ?因為從皈依學佛至今,一直沒趕過經懺,自然是不熟悉了。我也不是認 為唸經不好,只是覺得每個人各有專長,還是分工合作,各展所能好一些 。 當然,在堅持講經的路途中,必然要忍受許多辛苦,但那是自己的選 擇,對於這一切,也就甘之如飴了。譬如以前經常單槍匹馬的一個人四處 搭公車,趕場講經,不要說講經是義務性質的,沒有供養;就連搭公車的 車票錢,也沒人支援,都還得用極為有限的單金自行負擔。那時共住的同 參道友當中,就數我最窮,因為我不做應赴僧,沒人供養。當時很多人都 笑我傻,說社會上尊重誦經師,不尊重講經師,你又何苦把自己弄得苦哈 哈的?或許「鐘鼎山林,各有天性,不可強也!」 有一次成功大學的學生到妙心寺來請我演講,正好碰上我光著腳在菜 園挹肥澆菜,當他說明來意之後,我一口就答應了他的邀請。他很吃驚地 說:法師真好!都沒有臭架子!不像其他的法師,都忙著出去誦經賺錢。 聽了他的話,叫同樣身為出家人的我,心裡頗為難過。在家人求好事,要 師父誦經消災;有人過世,也要師父誦經超度,弄得出家人疲於應赴經懺 不說,反倒還被人說成沒修行,架子大!而專心經教的法師,默默地不為 人知,經常三餐不繼,又有誰關心?妙心寺是因為興辦幼稚園教育,勉強 還能自給自足,所以不一定仰賴外界的供養也能夠生活。否則,要是我正 要出外演講,當家師卻跑來告訴我說:晚餐沒米下鍋了,師父!你快去趕 經懺賺錢,不要去演講了!那時我該怎麼辦?我自己餓肚子沒關係,我怎 能讓捨俗出家,依止我修學佛法的弟子跟著我挨餓呢?活在現實的人間世 ,我雖然需求不多,生存的基本溫飽總要有吧! 印度的出家人四處托缽是很自然的事,因為印度民間向來都有供養托 缽行者的風氣,所以當地的出家人不需為養生的資糧擔心,大可以專心修 行,不必分心去管什麼柴米油鹽醬醋茶。在中國就不一樣,民情有別,民 風不同,托缽已經變成變相的行乞,所以在中國才會漸漸發展出如百丈懷 海禪師所提倡:「一日不做,一日不食」的農禪風格。我覺得這樣很好, 不必出去托缽化緣;否則緣沒化成,反而讓些不理解的人多造口業,那樣 更不好! 托缽本是佛制,但現在經常是寺院一有法會或大活動,門口就會站一 批出家打扮的人在那托缽,而且從南到北,看來看去,都是那些老面孔。 大家想想看,那真的是出家人嗎?真的有資格接受十方供養而不悖因果嗎 ?有人說:「沒關係!『台灣錢淹骹目』,我錢很多,布施一些出去和人 結緣,沒關係!」又有人說:「『真布施不怕假和尚』,他如果是假和尚 ,他要自己擔他的因果,我布施的心是真心,我照樣得我的布施功德。」 這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錯誤觀念。縱使你錢很多,拿給居心不良,假 扮僧人的惡徒去享用,只怕也是平白增長他的惡業而已,談不上什麼功德 。如果你明知道對方不是真正的出家人,還要布施給他,那你不但沒有功 德,還成為假僧人的共犯,罪過與他一樣。只要你不給,他就不會再扮; 就是有些不辨是非的人老是給他們錢,才有這麼多扮僧賺錢的人。那不是 布施,那實在是愚蠢罪過啊!我這話或許說得難聽,但實在是因為看到這 些不如法的怪象,終日橫行,令人不禁為之氣結,所以如鯁在喉,不吐不 快! 大家聽我這麼說,會誤以為我反對出家人化緣。其實,化緣不一定化 錢,化緣指的是結一個教化的因緣,供一頓飯叫結緣,供一杯茶叫結緣, 贈送一本書也是結緣,要真能結下教化的因緣才叫化緣;大家不要弄錯了 ,以為只有托缽化錢才是化緣。如果寺院真有什麼需要,照我的看法,最 理想的做法是召開信徒大會,邀請正信的佛教徒來參與,寺方提出計劃目 標與需要事項,真心護教的居士大德們自然會看、會聽、會衡量。真有需 要時,團結眾人之力以成事,豈不是比師父一個人跑出去曬太陽托缽化緣 要來得圓滿? 有時覺得自己這種對教界怪象感到遺憾的心境,就如同太虛大師當年 提出人生佛教的心情一般,佛教的確需要因應時代,去做一些調整與改變 ,否則必為時代所唾棄!但不論現在或當年,總會有些老前輩們認為佛教 應遵循傳統,絕對不可以有任何改革。其實,光是這個不可改革的觀念, 就已經和佛教的真義背道而馳了。佛陀所說「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 寂靜」的三法印,開宗明義講的就是「無常」;既然是無常,有什麼是不 可變的呢?即使是一個普通的民間社團,每年年初都還必須提出年度新計 劃,為什麼佛教卻老是停留在「來者不拒,去者不留」的被動狀態呢?這 不是瀟灑,而是死氣沉沉! 基督教的信眾常常到街上、到市場傳教。一貫道的道親更厲害,總是 十分熱誠地邀人前去得三寶;甚至你坐車,他出錢。我們不要整天說人家 是邪教,是外道;所謂外道,除有別於佛教之外的異學宗教,就是指心外 求道者。仔細想想這定義,試問我們之中,有幾人不是外道?有幾人真能 誠摯熱切的,往內去體解佛法的真實義? 以前常聽人說:佛度有緣人,或說無緣難度。請問大家,緣是什麼? 緣,就是條件因素。條件因素是隨時可以改變的,有因,再加以無限可能 的不同條件,結果自然各各不同;只要有一個條件改變,其結果就可能南 轅北轍。條件是可以創造,可以改變的,但這個可以創造改變的條件,卻 絕不是空著雙手坐在那裡傻等,就能平白得到的!佛教的珍貴也就在此, 因為條件可以改變,所以我們才有可能接受佛陀教育,改變我們的串習, 進而證得無上正等正覺。如果一切都不能改變,佛永遠是佛,凡夫永遠是 凡夫,那我們還修什麼?大家乾脆早點回家睡覺算了! 舉個例子來說,荔枝成熟的季節,你若愛吃荔枝,就得自己動手才能 享受到它的甜美。難道你坐在家裡,張著嘴巴,樹上或街上店鋪裡的荔枝 ,就會一粒粒自動脫皮,掉進你嘴裡嗎?吃個荔枝這樣簡單的事,都還得 靠自己積極動作才能達成了,更何況是修學佛法這樣艱鉅重大的事呢!切 記:「愚笨者錯失機緣,聰明者抓住機緣,智慧者創造機緣」的名言。 三、人生佛教的意趣 根據上述「人生佛教」的內容大旨,與思想來源的探究,我們可以更 清楚地明了虛大師唱道「人生佛教」的意趣有二:一是對治的;一是顯正 的。(註 16 ) (一)對治的:「人生」一詞,消極方面為針對向來佛法之流弊,人 生亦可說「生人」。向來之佛法,可分為「死的佛教」與「鬼的佛教」。 向來學佛法的,以為只要死的時候死得好,同時也要死了之後好,這並非 佛法的真義,不過是流布上的一種演變罷了。……然吾人以為若要死得好 ,只要生得好;若要作好鬼,只要作好人,所以與其重「死鬼」,不如重 「人生」。(註 17 ) (二)顯正的:大師從佛教的根本去了解,時代的適應去了解,認為 應重視現實的人生。「依著人乘正法,先修成完善的人格,保持人乘的業 報,方是時代所需,尤為我國的情形所宜。由此向上增進,乃可進趣大乘 行。使世界人類的人性不失,且成為完善美滿的人間。有了完善的人生為 所依,進一步的使人們去修佛法所重的大乘菩薩行業。」(註 18 )這即 是虛大師「人生佛教」顯正的意趣。 中國佛教一向好大喜功,喜講圓融方便;偏重速簡自了,而少度人利 他,「虛大師深入佛乘,獨具隻眼,揭示了如來出世的真實意趣──教導 人類,由人生而直趣佛道。所以著重熏修十善正行,不廢世間資生事業, 依人乘正行而趣向佛乘,而不以厭離(如念死)為初學法門。 」(註 19 )這種以作一個好人為基礎的「人生佛教」,對於中國佛教可說是一劑去 腐生新的良藥!(待續) 註釋: 註 1:印順導師《華雨香雲》,頁286。 註 2:同註1,頁289。 註 3:《太虛大師全書》第29冊,頁77。 註 4:同註 1,頁333。 註 5:同註 3,第18冊,學行(十)頁32。 註 6:同註 3,第3冊,五乘共學(二)頁208-209。 註 7:江燦騰《台灣佛教與現代社會》,頁171。 註 8:楊惠南〈從人生佛教到人間佛教〉《諦觀》第62期,頁9。 註 9:同註 8,頁9-10。 註10:同註 8,頁10。 註11:同註 1,頁284。 註12:同註 3,第17冊,頁598。 註13:同註 7,頁175。 註14:印順導師《教制教典與教學》,頁15。 註15:印順導師《華雨集》(五),頁5。 註16:印順導師《佛在人間》,頁18-20。 註17:同註 3,第3冊,五乘共學(二),頁218-219。 註18:同註17。 註19:印順導師《成佛之道》序,頁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