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二人,同在一山中修行。有一天,兩人結伴下山,途經一河, 某甲與大眾同購船票,乘船渡河;某乙則施展神通飛抵彼岸。 享受眾人驚歎的目光之餘,某乙自是不勝得意地驕態畢露!某甲見此 ,便故問這位同參道友,究竟修行多久,才得如此功夫? 某乙沾沾自喜地回答:不久──才二十年而已! 只見某甲似有所悟地喃喃自語著:原來,二十年功夫──才值兩塊錢 (一張船票)! 還記得在佛學院,初聽老師講述這個故事時,我整個人就像遭電擊中 一般的震憾,因為當時的我,正醉心於禪坐與神遊太虛哩! 事實上說來,自未出家時,自己即十分歡喜打坐。那時候講經說法的 人少,白天在公司一下了班,顧不得晚飯沒吃,就踩了一小時的腳踏車去 聽經。聽完經,把場地整理一番,再踩一小時的腳踏車回住處。每晚總要 到十點多才吃晚飯;洗浴過後,又打坐兩小時才就寢。 也許是宿世就有修定的串習吧,那時的我靠著自己的摸索,竟也時常 在打坐中領受神遊太虛之樂:常常在靜坐中看到自己,身著一襲藏青色的 長衫(這種顏色的長衫我從未見過,後來出了家,圓祥、圓昇竟為我縫製 了一件完全相同的,真正因緣不可思議!),來到一處不知名的洞窟。每 一次,我總是山前山後繞了一圈,然後再回到自己住處。甚至有一回,還 看到日後自己在宏法寺剃度出家的「實況」哩! 這一切對我來說,原本不具任何特殊意義,只是靜坐中所見,卻一件 件兌了現。後來,連即將發生的事情,都在眼前像電影一般預先上演一遍 。那時最害怕的是,在十字路口,突然一個念頭起來,「見」到了車禍的 發生。果真等一會兒那兒出了車禍,而且死傷者的模樣,就如先前所見, 絲毫不差。 若干年後,隨中佛會朝聖團到印度去謁聖跡,才赫然發現原來自己從 前時常神遊的那些洞窟,竟然與此地雷同;而且洞窟所在前後的景緻,對 我而言,就如故地重遊似的親切與熟悉,竊想:難道此地以前曾經來過嗎 ? 如今想來,當時我若是順著這個稟賦自然發展下去,怕不早成了赫赫 有名的人物或通靈巫師哩!但是,從佛法的聞思中,我漸漸地理解到── 就如同我的老師所講的故事中,所寓含的──即便能依定而發神通,即便 能預知未來,那又如何?是啊!那又如何?如果修了二十年,爭強好勝之 心未曾稍減,那,二十年功夫,不過只值得兩塊錢(一張船票)。修行, 為的難道就是這虛幻的靈感,或短暫的虛榮嗎?我有種夢醒的感覺。 自此,每當自己再預見什麼,就暗地在心裏默念著:「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很奇妙的,之後那些異象便不 再出現。然而,竟也有人替我覺得可惜的;但是,我對於自己所選擇的, 確一點沒有後悔。 修定,並非不好。平常奔逸外放的心,若不借助打坐,在靜定當中內 觀思惟,要如實認識自己的心念尚屬不易,何況是對甚深佛法的勝解。我 比較贊同的是,每天早晚各利用一、二十分鐘的時間,讓自己摒息外緣, 靜下來自我反省或思惟學過的道理。否則,尚未具足佛法的正知見,一旦 去學打坐,就彷彿拿火柴棒在太陽底下,用放大鏡對焦一般。心術偏邪的 ,甚至會感得相應的鬼神來依附。弄到最後,就是一般所稱的走火入魔, 那就難治了! 在十年前,有位某大學的學生就為此而來找我。他學超覺靜坐,坐下 去,進入狀況之後,就起來打拳,什麼白鶴拳、詠春拳……樣樣精通,有 很多武館的館主、師傅都來跟他學,但他也因此十分苦惱。 我問他,打拳好不好啊? 他默默不答。 我說,打拳是不錯,最起碼有兩個好處──強身與防身。但是,這必 須在一個大前提──就是在自由意志的支配之下才有意義。否則,就像乩 童扶鸞,在那跳來跳去的,還會為人開藥方治病呢!結果一下來,自己生 病沒得治,竟然一命嗚呼!這豈不是一大諷刺? 我告訴他,拳如果要繼續打下去,第一、不但桃李滿天下,名利雙收 ,而且──還可能提早畢業(退學)! 他說就是因為這樣才來找我的,因為他控制不了自己。人家在上課, 他在打拳;想停,卻停不下來,好不容易才考上大學的……。 他問我,為什麼會這樣? 我說,這道理很簡單嘛!武俠小說看太多了!人哪,都有一種代償心 理。社會越是不公平,越充斥暴力,武俠小說就越風行。看到小說中的男 主角武藝超拔,剷除暴惡,替天行道,打遍天下無敵手,自然而然在現實 生活中,所遭受到的種種不平和壓抑,都能夠藉此轉移而得到發抒與補償 。 他呢,小說看多了,想學武功的這個念頭很強,但是,心理上還有一 個比它更強的念頭,將它壓了下來──就是升學考試。不得不,想學武功 的這個強烈的心理藏伏了下來,成為潛意識。等到大學考上,大一功課還 很緊,大二,輕鬆些了,剛好去學打坐,所以,幻境就來了。 經過我這麼一分析,他由目瞪口呆,而神色漸緩。他問我,該怎麼辦 ? 我要他再去打坐,經過二十分鐘沉澱後,打拳的念頭正要起來,就告 訴自己:我知道你了;接著,第二個念頭再起來:我有這個能力,但是, 我不打了。就這麼樣,好了!從此恢復正常的生活,也順利地畢了業。 我雖然曾經學習過禪觀,但卻從來不敢教人打坐。原因無他,實在是 深深知道,在未具備純良的德行(戒)與緣起正見之前,逕學打坐的嚴重 性。從前就因為接過不少這樣的個案,我常戲稱自己,就像專門在下游接 收別人品管不良製品的回收工廠。現在,我早已不接類似的個案,而願意 多多在講學中呼籲、提醒佛弟子,學佛當從正知正見的建立入手,而不是 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學,只管打坐就好。 在《景德傳燈錄》卷五裡,有一則膾炙人口的禪宗公案,是關於南嶽 懷讓與其法嗣馬祖道一,師徒之間問答的「磨磚」教育:馬祖道一初住進 傳法院時,成天啥事也不做,就是在那打坐。南嶽懷讓於是就拿了塊磚頭 ,在他住的座前磨啊磨的,磨給他看。 道一終於也起了好奇,就問他:磨磚要做什麼? 懷讓禪師緩緩地抬起頭來,好整以暇地答:要磨成鏡子啊! 這樣的回答倒真是出人意表。 道一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惑:這磚頭怎麼可能磨成鏡子? 懷讓禪師答的才妙,他說:對!磚頭若不能磨成鏡子,難道光打坐就 能成佛?當下道一豁然大悟! 是啊!光是打坐,什麼道理都不去學,什麼知識都不去充實,自己起 心動念之中,善與不善的成分都不清楚,煩惱沒有淨化,福慧不足,慈悲 喜捨全無,怎麼可能成佛?千佛萬佛,可有「無明佛」、「愚痴佛」?或 者「貪心佛」、「瞋恚佛」? 以前人家送我一個日本製的杯子,上面畫了個禪師在石上打坐,一隻 蒼蠅飛過來擾亂了他,他氣得整個臉都扭曲 3、變形了,然後,旁邊題了 一行字──「石上三年功夫」。看著這幅饒富意趣的圖案,不禁令我想 起台灣話有一句說:「拳頭(術)學二十四館,打一隻蒼蠅打得怦怦喘。 」該是最貼切的形容了! 一般好打坐的人,一則容易犯了懶病。因為沉浸在靜定中的輕安喜樂 ,的確是世間任何快樂所無法比擬的。雙腿一盤,兩眼一閉,任它紅塵是 非,悉皆不到。這當然會越來越厭離世俗的人事,而傾向獨善、己利的個 性行為。 再則,少了人事的紛擾之後,有的就在靜坐當中,什麼都不想成了習 慣,漸漸地,腦子就空白一片,這叫做「空亡」。如果不趕緊停止,後果 真是不堪設想的。 有的老參則是一坐下來,功夫好些了,暫時就像水缸裏的水,表面看 來似乎是澄淨無垢了,而其實,不過因為那些穢垢全沉澱下來,未曾加以 攪動的緣故。時日一久,還以為自己已經達到某種境界,甚或,將「忘我 」當成了「無我」,誤把「四禪」當「四果」,認為自己開了悟、證了果 ,那就成了學佛的大障礙! 印順導師說得好,定,猶如以石頭壓草,不過是使煩惱暫伏不起。真 要出離生死煩惱,還是應當老老實實,從佛法的聞思修慧入手,勘破我執 ,方為正途。